1. 惊悚的经历
我想起那个被谋杀的基督徒少女、她死后不久花园里的那不祥物,以及马赫穆德连日来食欲不振……
当我漫步在花园的碎石小径时,心中充满着一种不安的感觉,黄昏时分,空气凝结着浓浓的水仙花香,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令我不自在。
我停止漫步,往四处随便看看,隔着草坪,仆人开始把餐厅的灯打开,外面则一片宁静。我屈身剪下那香气浓郁的白色花苞,想摆在卧室里,当我屈身抓住那长长的花茎时,突然感到有东西拂过头顶。我警觉的挺直身子,那是什么?这已悄然飘开的东西像雾气又像云,湿冷且不祥。整座花园突然整个暗了下来,一阵冷风吹过垂柳,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镇定点”,我轻声告诉自己,想象力不该这么丰富的。我一把抓了花就迅速往家的方向去。家里的窗户透出温暖又令人安心的灯光,坚固的白墙和木质大门也提供了安全感。当我匆忙通过碎石小径时,发现自己的眼光扫过肩膀,我一向瞧不起那些关于超自然的谈论,从来就不认为有超自然的东西存在。然而,真的没有吗?突然,就像有人在回答我一般,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被重重的拍了一下。我尖叫着冲回屋内并猛关上门,仆人们围过来却不敢出声,我想我受惊吓脸色惨白的样子,也把他们吓坏了。
快到就寝时间,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两个女仆说起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经历。最后,我问她们:“你们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情?”我的两个女仆,一个是穆斯林努尔·江,另一个是基督徒雷丝汗,都避免回答我的问题,努尔·江紧张的双手发抖,问我要不要请村中的毛拉(清真寺的阿訇)带些圣水来,洒在花园里?此刻,我可恢复了神智,不愿顺从无知的迷信,更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这件事情,只好勉强挤出笑容,告诉她我不想让那些圣贤到我的花园里,假装他们在驱逐邪灵。
女仆们走了之后,我拿起古兰经,勉强翻了几页,忍不住觉得厌烦,便把它放回蓝色丝质袋子里,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晚,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就像游泳的人要使点劲才能浮出水面。窗外,呼唤穆斯林祈祷的声音唤醒了我的知觉,阵阵如歌咏:
万物非主,唯有安拉,
穆罕默德,安拉使者!
穆安津祈祷的声音还挺能安慰人的,虽然经历了昨夜的事,今天似乎又一如往常。每天清晨,都听得见这宣礼,至今已有五十四个年头了。
一大清早,附近的巴基斯坦小村落瓦村里,那个负责提醒大家祈祷时间的老人,匆忙地从一座古老班克楼的地下室,走上蜿蜒的石梯,这石梯已被历代以来的穆斯林圣贤们踏得平滑。他步履艰难地爬上班克楼,我可以想象他在楼顶,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精雕细琢的木门前,抬起满是胡须的头,以一千四百年多年未曾改变的古老语言,大声呼唤忠实的信徒起来祈祷。
快来礼拜,
快来得救,
礼拜比睡觉好!。
他的声音萦绕着这小小的瓦村,飘荡在清晨的薄雾里,带着十月夜里未散的寒风穿过小径、飘过我的花园,包围整座房舍。此刻的砖墙,因阳光的照射而显得格外红润。
古老的吟诵声缭绕耳际,一想起昨夜在花园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我赶紧开始自己规律的日常琐事,因那些事总能让我感到安心。我起身,伸手摇床边大理石桌上的金质小铃,努尔·江一如往常气喘吁吁地进来。我的两个女仆都睡在我的卧室隔壁,他们早在一小时之前就起身等待我的指令了。每天早晨,我总喜欢在床上享用早茶,让努尔·江取来我的银梳子。她是个能工作主动的年轻女孩,身材丰满、笑口常开,只是有点笨拙。每当她不小心把梳子掉在地上,我就会厉声责斥她。另外那个个子高大、举止秀气的女仆雷丝汗,年纪则比较大,也比较文静。这时她正将茶盘端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为我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我满足的啜了一口茶,却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而言,喝茶要比礼拜好。母亲若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总是看着她在卧室地板上摊开拜毡,然后面向麦加圣城跪下,将前额贴在地毯上礼拜。想起母亲,我的眼光移到那只檀香木镶银的饰品盒,那是几世纪前的样式,曾属于我的母亲及祖母,现在则是我珍贵的传家宝。
喝了两杯茶后,我坐正让雷丝汗为我梳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努尔·江则替我修指甲。她们俩一面工作,一面聊着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努尔·江喋喋不休,雷丝汗则静静的听,并偶尔给些评论。她们说有个男孩离家到城里去了,有个女孩则马上就要出嫁了,又谈到雷丝汗的婶婶家附近的小镇新近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我看得出来,雷丝汗一谈到这件事就有点紧张,因为死者是位住在宣教士家里的年轻基督徒。有人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刺杀她,但当地的警察局却始终没有去调查这个案子。
“后来有没有和这个女孩有关的任何消息?”我随口问问。
“没有!夫人。”雷丝汗轻声回答,并继续编着辫子,我能了解雷丝汗为何不愿意多谈,她自己也是基督徒,而她和我一样,很清楚地知道凶手是谁。这个女孩放弃了伊斯兰教信仰,受洗成为基督徒,她的胞兄认为这件事带给家族莫大的耻辱,所以遵行古代传下来的教规——凡是中途放弃信仰的人,一律处死,以为惩戒。
尽管伊斯兰教教规严苛,但经文的解释有时也会加入慈悲和怜悯,只是总有宗教狂热分子,以古兰经中教法的字面意义做出极端的行为。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杀死女孩的凶手是谁,但也无可奈何,在巴基斯坦这个伊斯兰国家里,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一年前,也有个基督徒宣教士的仆人,尸体被人发现丢在沟里,喉咙都被割断了,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我把这个悲惨的消息暂时置之脑后,准备起身,两个女仆连忙到衣橱里拿出几件丝质的纱丽让我挑选,她们为我穿上那件有刺绣的衣裳,就退出去了。
阳光洒满了卧室,白色的墙面和家具映出了橘红的色彩,我一眼瞧见梳妆台上的那张照片,走过去气忿地拿起来。我一向是把面朝下平放,一定是哪个仆人把它摆正的!
照片上是一对笑容可掬的夫妇,坐在伦敦一家豪华餐厅里。看见这张照片,再次引发了痛苦的回忆。男的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那是我的前夫哈立德·谢赫。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望着他,回想当时曾爱他到没有他就活不了的地步。照片是六年前拍摄的,那时哈立德是巴基斯坦的内政部长,我则出自富裕保守的穆斯林贵族家庭;我曾为他招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和产业巨子,也经常前往巴黎伦敦等繁华都市购物和旅行。
如今照片上那个风姿卓约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我揽镜自照,从前白皙的皮肤现在成了青铜色,乌黑的秀发夹杂着银灰的发丝,脸上也多了几条又深又长的线条。
照片里的世界早在五年前哈立德离开我的时候就破碎了。我深陷于被离弃的羞愧中,于是逃离伦敦、巴黎、拉瓦尔品第那复杂的生活,回到这安静的避难所,隐居于喜马拉雅山麓,我祖先所留下的房产。
瓦村是我童年时代的住处,这儿有许多快乐的儿时回忆。她有如世外桃源,四面的花园和果园都是由我历代的先祖所种植的。而这幢石造宫殿式的房子,包括塔楼、阳台以及大厅,已经如远处白雪覆顶的山峦那般古老。我伯母便是住在这幢大房子里。而我为了想隐居,便搬到在瓦村边的小房子,以得真正的安静和抚慰受创的心。
当我重返家园时,花园早已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在动手整顿花园的同时,我似乎也将大部分的哀伤埋进土里,这花园俨然成了我的小小世界。我在花园四处筑上围篱和花床,有些地方则顺其自然。当春天的脚步来临时,四处一片绿意盎然;到了一九六六年,我这个隐士和我的花园,也已远近驰名了。
我再次把手上的照片面朝下放在梳妆台上,打开窗户俯视瓦村。几世纪前,听说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经过这片土地时,曾在一处泉水旁歇息。那泉水就在我的住处周围,他舒服的躺在一棵杨柳树下,高兴地大叫一声:“哇!”瓦村之名就是这样来的。
但这些回忆并不能驱走昨天傍晚那个不安的阴影。我尽可能将之遗忘,不停的安慰自己:在这金色耀眼的阳光底下,一切一如往常,昨天傍晚的那一幕,看来似乎真实,却很遥远,就像一场噩梦。
我拉开窗帘,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院中传来扫地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烧柴的馨香,远处水车依依呀呀作响,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愉悦与满足,这就是可爱的瓦村——我的家乡,带给我莫大的安全感。
一百年前,有位被英国人封为‘印度之星’的封建领主,纳瓦布·穆罕默德·哈亚特·汗曾住在这里,而我们这个住在瓦村的哈亚特家族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地区也小有名气。几个世纪以来,许多皇王都前来访问我们的祖先。早期亚欧各国许多的贵族旅行经过此地,也曾顺便访问我们家。但现在不同了,只有我们自己的亲戚偶尔才会来此,当然啦,这意味着我不会见到太多外人,不过我并不在乎。我家共有十四个仆人,他们世代以来一直侍候我们。
我有个四岁的小外孙马赫穆德,他母亲都妮是我的小女儿,长得苗条美丽,是拉瓦尔品第附近圣家医院的医生。她前夫是个有名的地主,但他们婚后的生活并不圆满,都妮让马赫穆德暂住在我这里,打算在他们夫妻感情恢复后,再接他回家。
当他们夫妇来找我,希望我照顾马赫穆德,直到两人关系改善为止时,我说:“我不愿意马赫穆德像颗球似得被抛来抛去,我愿意收养他、抚养他长大,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后来都妮和她的丈夫一直无法和好,最后只好以离婚收场,然而他们还是答应我收养他们的孩子。都妮时常来看马赫穆德,我们三个人变得很亲近,尤其在我另外两个孩子迁居到远处之后。
那天早晨,马赫穆德踩着他那辆小脚踏车,穿过杏树垂荫的大阳台,他和我已同住了三年多。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有深棕色的双眼和圆圆的小鼻子,是我唯一的喜乐之源。他开朗响亮的笑声振奋了这座古老僻静的房子;我常常担心他和我这个垂头丧气又年长的妇女一起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为此我无微不至地关照、供应他一切所需,又特地指定三个女仆专门侍候他,为他更衣、拿玩具陪他玩、帮他捡玩具。
但我很为马赫穆德忧虑,他已好几天不肯吃东西了,这实在非比寻常。以往他总喜欢到厨房里向厨师要点心吃。我早晨抱起马赫穆德来,询问仆人这孩子有否进食?
“没有!夫人(原文是别姬·萨希卜,乌尔都语中的古蒙古语词汇,意思是尊贵的太太)!他不肯吃。”女仆嗫嗫嚅嚅地回答。我强迫马赫穆德吃点东西,但他只表示他不饿。当努尔·江害怕地告诉我,马赫穆德可能受了邪恶势力的侵袭时,更让人感到心神不宁。回想起昨天傍晚不安的经历,到底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再次要求马赫穆德吃点东西,却徒劳无功。他甚至连平常最喜欢吃的瑞士巧克力都不肯碰一下。
当我递巧克力给他时,他用那清澈的眼睛望着我,说:“阿娜,我也很想吃,但是吞下去时喉咙就会很痛!”我从心里打了个冷颤,看着我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孙子,现在却如此无精打采。
我立刻叫家里的司机曼苏尔将车子开出来,他也是个基督徒。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拉瓦尔品第求助于马赫穆德的医生。这位小儿科医生细心地检查后,却找不到任何毛病。
回程中,我满怀恐惧地望着静静坐在身边的小孙子,心想努尔·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难道是超出医学范围的事?难道真的有超自然的东西在侵扰他?想到这里,我搂住这孩子,为自己竟相信这些荒谬无稽的迷信而感到可笑。我想起父亲曾经告诉我一个关于穆斯林筛海施行显迹的事,我那时不但不相信,还讥笑父亲,使他很不高兴。直到今天,甚至是坐在车里搂着孙子的此刻,我还是不相信这种超自然现象。但由于这件神秘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使我不得不猜测马赫穆德的问题会不会与昨天傍晚花园里的那寒气有关?
我告诉努尔·江心里的恐惧,她力劝我请村里的毛拉来为马赫穆德祈祷。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虽然我相信伊斯兰的基本教义,但多年来我逐渐远离了一个穆斯林必须做的事,例如:斋戒、每日的五番拜功、复杂的洁净礼仪等。但现在为了马赫穆德,我只好勉强答应努尔·江去将那个所谓的筛海请过来。
第一天早晨,我和马赫穆德不耐烦地等着那个毛拉,终于看见他走上回廊,秋天的寒风吹进他那又薄又破烂的衣服。我真后悔请他来,也生气他走得这么慢。努尔·江将他带到我这里,自己先行退出。马赫穆德打开手上的古兰经,好奇地望着他。毛拉一面看着我,一面伸出粗糙的手,按在马赫穆德头上,用颤抖的声音诵念着法蒂哈(原文是库尔,即法蒂哈),这是穆斯林每天要诵念的,凡是为重要的事情祈祷,都必须先以此开始。接着他又用阿拉伯语诵读古兰经,穆斯林都必须用阿拉伯语来读经,因为当初真主的天仙是以阿拉伯语启示先知穆罕默德的,若翻译成其他文字,可能会有错误。我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用脚敲着地板。
“太太!”毛拉把古兰经送到我面前。“你也要好好地读这几句经文。”
“不!不必了吧!真主已经忘了我!我也早已忘了真主!”我说。但一看到他老人家失望的神情,我的心软了下来。既然是为着马赫穆德,我就勉强拿起古兰经。此时,那头一句话映入我的眼帘:
穆罕默德是真主的钦差,他的同伴
要严厉对待那不信者……
我想起那个被谋杀的基督徒少女、想起我花园里的阴冷之物,以及马赫穆德连日来食欲不振,难道这些都有关联吗?当然,任何超自然的力量都不可能把我和马赫穆德与一个基督徒扯在一起的。那个筛海见我肯听他的话,表示很满意,但他竟然未经我的同意,一连三天来为马赫穆德诵念古兰经。之后,马赫穆德的状况的确变得比较好了,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即将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