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奇异的书
我屏住呼吸,有点激动。为什么这些句子会那样让我感到震撼?
在这些经历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古兰经开始产生兴趣。我想,也许它对这些事件会有答案,同时又能填补我心灵的空虚。
当然,我以前就读过古兰经,我非常清楚自己是几岁开始学习阿拉伯语,为的就是能读懂这本圣书。那时我四岁又四个月零四天。每个穆斯林的孩子到了四岁的这一天,都要开始学习阿拉伯语,我们家还特别为此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从那时候起,村子里的阿訇娘子就开始教授我阿拉伯字母。我还记得在那次宴会中,法赫德叔叔(他并不真的是我爸爸的弟弟,在巴基斯坦凡是辈分较高的男性亲戚,我们都称之为叔叔)告诉我吉卜利里天仙如何在公元六一〇年启示穆罕默德写下这部古兰经。我花了七年的功夫,才把整本古兰经读完一遍,我们家又为此事举行了一次宴会来庆祝。
以往我读古兰经,只是履行义务而已,但现在我则打算一页一页仔细地研究。我拿起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古兰经,躺在床上,从最早的经文读起。那是年轻的先知穆罕默德,独自坐在希拉山洞里时得到的启示:
你应当奉你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
他曾用血块创造人。
你应当宣读,你的主是最尊严的,
他曾教人用笔写字,
他曾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刹那之间,我被这些美丽的字句给吸引住了。但当我再继续往下读时,有些句子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当你们休妻,而她们待婚满期的时候,
你们当以善意挽留她们,或以优礼解放她们。
我丈夫当年神情冷酷地对我说,他不再爱我了,我心碎悲伤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我们多年的生活都毫无意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我打发掉!是不是正如古兰经上所说的:“待婚满期”呢?
次日早晨,我又拿起古兰经来读,盼望能从那些卷曲的阿拉伯语字中,找到一些我所需要的经文,但却连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所读到的,无非是些诫命,指导如何生活以及如何警告其他信仰的人。其中有几段提到先知尔撒,说他所传讲的信息,被早期的基督教徒所扭曲篡改了。虽然尔撒是由童女所生,但他并不是真主的儿子,而真主更不是三位一体,真主只有一位。
我花了几天时间沉浸在这本圣书中,有天下午,我叹口气将它放下来,起身走向花园,希望在大自然和旧日的回忆中,找到一丝平静。即使到了这个时节,园里依然绿意盎然,点缀着绽放的百日菊,天气微暖,马赫穆德在花园小径中活蹦乱跳。
当年父亲和我常并肩走在这条小路上,他头上总戴着白色缠头巾,身穿一套旧式的英国西装,常常呼唤我的全名——贝尔魁丝·苏尔坦娜——他知道我最喜欢听他那么叫我。贝尔魁丝是赛伯邑女王的名字,而大家都知道,苏尔坦娜表示贵族身分。我们总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后来几年则喜欢谈论我们的国家:巴基斯坦。他总是很骄傲地说: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的创立,为的是使印度的穆斯林有一个家。他又继续说道:“我们是全世界最大的穆斯林国家之一,全国有百分之九十六的人口都是穆斯林,其他则是散居在各地的佛教徒、基督教徒和印度教徒。”
我叹了口气,望着花园里的苍翠树木,远眺长满薰衣草的淡紫色山坡,不禁想起了先父。我总是能从父亲那儿得到安慰,他晚年的时候,我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常常与他讨论国家大事和瞬息万变的政局,并解释我的观点,而他总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地善解人意。然而,他已不在人世了。我还记得站在他坟前的那一幕。他远道去伦敦动手术却没有康复,按照伊斯兰教规,亡人的埋体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送,我们无法及时将他的遗体运回巴基斯坦,只能葬在伦敦近郊的穆斯林公墓。当我到达墓园时,他的经匣正要放入墓穴。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们把经匣打开,让我看他最后一面,但盒子里冰冷的躯体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父亲。我自问:他究竟到哪里去了?我麻木地站在那儿,工人们盖上墓穴,叮叮咚咚钉墓穴的声音,声声钉在我心坎上。
七年后,我最亲爱的母亲也归真了。现在,我真的是孤独一人了!
夕阳西照,独自站在花园中,一幕幕的过往只是徒增心痛,远处传来穆安津召唤昏礼的声音,更加深了我的孤独。
“安拉乎!”我轻声地附和人们的祈祷声:“您所承诺的安慰,究竟在哪里呢?”
回到卧室,再度拿起古兰经,里面多处引用早期犹太人和基督徒所写的经文。我自忖:是否我该继续在这些早期的书信里寻找答案?
但那也意味着我需要去读一读基督教的天经吗?然而,那会有所帮助吗?穆斯林不是一直认为天经是早期的基督徒所捏造的吗?虽然我这么想,但读天经的驱使感却一天强过一天。天经里的真主是什么样子?它对先知尔撒又是怎么说的?也许我应该好好研究一番。
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我从哪里能得到天经呢?这里没有一家书店有卖。也许雷丝汗会有,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她有,我的要求也会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巴基斯坦的穆斯林会谋杀那些劝说穆斯林改信基督教的人。我又想到其他的基督徒仆人们,我的家人曾警告我,不应该雇用那些基督徒仆人,说他们是如何地不忠心和不可靠。但我不太在意这些,只要他们能尽责做事,我就满意了。只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确不怎么忠诚。说到底,当初外国的宣教士到印度,认为传教给一般低阶层的人比较容易,所以有很多基督徒都是清洁工、佃农和做苦工的贫民,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我们穆斯林称他们为“米饭基督徒”,他们接受这个外来宗教,不就是为了能多得到一些食物、衣服以及受教育的机会吗?
我们看着这些洋教士只觉得有趣,他们竟然这么热心地帮助那些穷人。事实上,几个月前,我的司机曼苏尔(也是个基督徒)曾问我是否可以带一位当地的外国宣教士来参观我的花园?我说,当然可以,但心里却想,这个曼苏尔竟然这么想讨好他们。
过了几天,我通过卧室的窗户,看到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在花园散步。曼苏尔曾告诉过我,他们是米吉尔牧师夫妇,两人都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穿着西方服饰。我心想,真是无趣的人。虽然不太喜欢他们,但我还是吩咐园丁,如果他们想要花的种子,就送他们一些。
想起他们,我知道该去哪儿索取天经了。我决定就吩咐曼苏尔向牧师夫妇要一本天经。
第二天早晨,我把曼苏尔叫过来。每次他那因紧张而抽搐的脸孔,总是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曼苏尔,你去要一本天经给我。”
“天经?”他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试着很有耐心地说。
曼苏尔是个文盲,一定不会有天经的,但我确信他可以替我要到一本。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于是我再语气坚定地重复一次:“曼苏尔,去替我拿一本天经!”
他点点头,鞠了一个躬,便退去了。我很清楚他为什么会如此抗拒我的要求,他也和雷丝汗一样,想起那个被谋杀的基督徒女孩。把天经给一个清洁工,和给一个贵族完全不同,这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两天之后,曼苏尔开车送我去拉瓦尔品第看望都妮。
“曼苏尔,我还没拿到天经!”我问他。
“太太,我会替您去要一本的。”他说。
又过了三天,我再把他叫到我面前说:“曼苏尔,我已经对你讲过三次了,要你去拿一本天经,你都没有做到!”
我看得出来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得更明显了。
“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明天再不把天经拿来,就请你走路吧!”
他的脸色苍白,知道我是认真的,就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就在都妮到家之前,一本小小的天经出现在客厅桌上,我拿起来小心地检视这本银灰书皮,用乌尔都语(编按:巴基斯坦官方语言)写成的天经。这个版本是一百八十年前由一位英国人翻译的,我发现这种旧式的语法实在很难懂。书倒是很新,显然是曼苏尔刚从朋友那里要来的。我略略地翻了几页便随手放下,然后就忘了它。
过了几分钟都妮来了,马赫穆德兴奋地跑进来,因为他知道他妈妈一定会带玩具来。拿到一架新的小飞机后,他高高兴兴地跑到花园里玩,都妮则和我一同坐下来喝茶。
“啊!天经!”都妮发现桌上竟然放着一本天经,惊讶地叫了出来:“翻开来看里面说些什么!”
我们家很开放,什么宗教的圣书都可以看,却总是把它们当作占卜书一样,常随便翻开一本圣书,随手一指,看看预言得准不准,以当作消遗。我轻松愉快地翻开那本小书,看看它说些什么。但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有几节经文竟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要称那不是我子民的为我的子民,那不蒙爱的为蒙爱的;从前在什么地方对他们说:你们不是我的子民,将来就在那里称他们为永活 真主的儿子。” (引支勒·罗马书 第九章25-26节)
我屏住呼吸,有点激动。为什么这些句子会那么让我感到震撼?“……我要称那不是我子民的为我的子民,那不蒙爱的为蒙爱的;从前在什么地方对他们说:你们不是我的子民,将来就在那里称他们为永活 真主的儿子。” 此刻,都妮正等着我告诉她有什么发现,但是我没有办法将那两句话高声朗读出来,因那些字句正直击我灵魂深处。
“怎么样?妈妈。”都妮睁大了闪亮的双眼,兴致勃勃地问着我。我把书本合上,咕哝了几句,便把话题转开。
但这几句话就像不熄的余火般,一直在我心中燃烧。而这也似乎是为往后那不寻常的梦作预备。